27梦鹅
肖美琴说我有福气,赵四的房子,哪个都进不得,书记校长进不得,她美琴姐姐进不得,县委干部也进不得,上次国税局那个马公子进来一次,就被你修理了一餐,就你刘相公进得,她昨日去湘中市搞继续教育培训,把个小小的钥匙委托与我,一定亲自交给刘相公呢。
我接过钥匙,赵四的笑容在钥匙上发出金属的光芒。
肖美琴顺水推舟地问我们何时吃喜糖。
提到吃喜糖,我有些焦躁,不语。
“怎么,要等你考上才吃喜糖?”肖美琴果然人情练达。
我点头。
“只恐怕你等得,她赵四等不得。”
“等得也要等,等不得也要等,我刘某人 不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地方结婚”。
“老弟啊,姐姐跟你说一句话,这么多年来,我看人有一个经验,只能看一时,不能看长久。”
看着肖美琴深邃的眼神,一阵凄迷冷雨罩过来。
我不得不重视她的话。
一个刚离婚的女士关于感情的话,比十部教材都顶用。
肖美琴看出我的顾虑,马上摇头否定:“相公,我乱讲,你莫介意,你和赵四花好月圆,白头到老,你金榜题名,你爱情美满。”
她走出教室,又回过来,来一针强心剂:“刘相公,我看好你的,你好像央视的一位节目主持人,白什么松的,主持东方什么空的?看好你,老弟。”
算是抚摸了我一下,在抽醒我之后。
进了小四房间,到处是她的芳踪和气息。我坐在那条曾经我们两人一同堆罗汉般坐过的凳子上,捂住她千万次留在上面的体温,再带着这样的体温,一头扎进由沈从文,张恨水,鲁迅,张爱铃,李白,杜甫,屠格涅夫,萧伯纳组成的庞大世界中去…………
轰隆隆,啪啦啦,人马嘶鸣,天摇地动,我开始陷入车轮战。
五四新文学,胡适,钱半农…………从半空中滚落下来,我用抢挑开。十八世纪开始的欧洲浪漫主义文学潮流,雨果的《八三年》,普希金自由的元素…………这个大铁车从法国从俄罗斯杀过来,我用大刀挑开………………为什么白居易的诗歌被人诟病,做么子江西诗派要以杜甫为老祖师…………这轱辘从唐宋滚过来,我用狼牙棒挑开…………
抽象主义的潮流哪个时候开始盛行?《死水微澜》里的女主人公是不是个偷人婆?…………又杀出一员大将,我提起兵器要去迎战,却手脚发软,眼冒金星,叫声阿也,往后便倒,顿时金冠倒卓,两脚蹬空,落于马下。
我跌坐着,丢盔弃甲,看四面硝烟里,陶潜,李白,曹雪芹,鲁迅,郭沫若,托尔斯泰,海明威…………一个个向着我嘲笑,恰似乱箭四射,无处可逃。一忽儿,他们旋转起来,龙卷风一般旋转,旋转得快,便彼此混淆起来,陶潜的脸上长着托尔斯泰的胡子,曹雪芹的嘴唇上叼着鲁迅的烟斗,李白坐在海明威的破船上,飘荡在加勒比海上,船尾拖着一条巨鱼的骨骸…………
我怀念读英语读政治的日子。
英语虽难,但还是有着动脑筋的乐趣,每面对一道选择题时,就好像是在麻将桌上,根据上手出的牌和自己手里的牌,决定如何出手,出对了有出对了的乐趣,出错了有出错了的刺激;每面对一道阅读时,就好像在看一部推理片,逆向推理事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政治虽枯燥,可还是有归纳总结之妙。每一个经济数据,每一个政治现象,我根据书本上的理论,根据新闻联播上李瑞英姐姐罗京哥哥的播音,一道一道地去剖析,做完之后有顺理成章的快感。
可文学史呢,被我读成了晕学史。没有悬念,没有推理,没有逻辑,不晓得导师喜欢哪种理论,从三湘师大拿来的课堂笔记复印本都很残缺,飘飘渺渺几句,听来如云中鹤一般,看不到真容,得不到真传。
我叹息一番,正顾影自怜间,云端里忽然乌云滚滚,霹雳列缺:“刘老师啊,你醒醒,你的语文课都过了炮分钟(十分钟)了,你还不去上课,学生吵翻天了呢。”我猛然从古今中外文学大战中醒过来,抄起书本和备课本狂奔去初一年级的三班。
初一三班正好在走廊西边尽头处,那边厢正是“黄洋界上炮声隆”,齐声唤:前方跑了柳长官。进了教室,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小鬼们安静下来。
昏头昏脑讲了一通,下面不知所云,每张脸上都写着一份错愕,我慌忙翻开书,上面赫然印着《中国古代文学史》。
下课的时候,三班班主任找到我,问我:刘老师,听说你搞重点战略,抓一批,放弃一批?
我答:纯属谣言。
他急:刘老师,不管你放弃谁,千万别放弃我们班。
我答:一视同仁。
心里内疚得不行。
抽身出来,回到小四房间,满脸羞愧,负罪感爬上心头。不负如来不负卿,好像是哪个方丈讲的,那办法只有一个:离开,请假。我不是个有奉献精神的人,只是个求得良心平安的人。
我找到教导主任猫哥,猫哥一听,脸上的胡子像是扫了秋风:全黄了。他双手抱拳求我。
此路不通,我去找洪永余。洪永余一听,鼻梁上眼镜滑落。接着也是抱拳:刘相公,你是我亲爹,行不行?
我若再言,磕头是必然电热事了。此番请假未果。连减课的目的都冒达到。我气呼呼地走到校门外,坐在河流上的一座石桥上,想着功名,想着小四。
狠不了心,做不得大事。
我就这样。
刘玄德当年败走当阳,舍不得几十万百姓,结果三国事业中他的盘子最小。刘相公不敢丢下这几十号学生,结果…………
我不敢想象。
每天到领导面前重复三次请假的事情,然后不管结果如何,教书读书,育人自育都尽量不耽误。
尽人事,听天命。
态度是对的,但结果估计两头都耽误。圣人的教诲有时候挺耽误人的,还不如曹孟德那一句:宁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我不是曹孟德,我姓刘。
白天,在上课改作业和复习考研的两股火力交叉中匍匐前进。
中午能睡十分钟,用秒的时间修复所有的疲倦和焦灼。
好在重复上初一的课,备课都是现成的。
考研复习主要靠夜间攻势,如同当年 。而且也就那么几个一星期攻势了。
日衔西山,同学们放学了,我开工了。
黄昏半在回家路,挺消磨时间的,干脆不回屋里去,呆在小四房间用功。
吃完晚饭,哪个都不认得,要我打煨胡子,我说我不晓得打;邀我打牌,我说我分不清红桃和黑桃;请我去跳舞,我说我连慢四都不知道怎么走………………
躲进小屋成一统,管他字牌麻将与慢四。
在没有小四的夜晚,在花田乡最深的夜间,有着聊斋的诡异气氛。
我好似聊斋里用功的书生,看窗外箭竹鬼影憧憧,箭竹外的坟头上磷火点点,听山间猫头鹰咕咕唱夜歌,远处犬吠,近处流水哗哗,偶或有人打着手电筒从窗下走过,农夫荷锄过,相见语依依。
我闭关练功,曹植,鲁迅,歌德,荷马,海明威,纳兰性德,一个个来到小四的房间里,坐在我对面,絮絮叨叨,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疲倦的不行,想小四,想得不得了,想得想哭,想得想笑,想得想得…………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小四睡了吗,在想我吗?
沉沉睡了,却见小四蹑手蹑脚过来,帮我盖被子,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急地问:“咦,你的继续教育培训不是还没搞完吗?想我了?提前回来了?”
小四笑,不说话。
猛然一惊,睁开眼睛,天光了。
温柔梦里虽然缠绵悱恻,可夫婿还是得去觅封侯呢,我脸也未来洗抓起英语书本就读将起来。
如果要讲那段时间的真切感受,那就是:灌铅。一个一个时段,就像一个一个的小格子,每一个小格子,我都得用一些内容去填充它,教学,读书,训人,这些内容都很沉重,哪怕是十分钟的午休也都有一种铅的沉重感。而且格子与格子之间没有空隙,灌完一个格子的铅,还没有透一口气,马上就得接着灌…………
不觉已是12月底,离考试只有十来天了。那是一个周三的上午,我忽然拒绝给那些小格子灌铅了,我要彻底来一次堕落,我要完全来一次放弃。
这种消极代工的行为就是:一天不看书,不备课,不批改作业,抱头睡一大觉。当然,想小四还是不能消极怠工的。
睡着睡着,没见小四,却见一只鹅蹒跚走来,看定我,用红色的嘴拱我,拱得我脸庞痒痒的。这小四怪了,怎么不来帮我盖被子,却派只鹅来耍我。我抓住那鹅的嘴巴。不对,怎么是人的手指?
睁开眼睛,却是小四,手指被我捏着。“哎呀,小四,你莫跑,你莫跑,莫又拿梦来哄我”我咬牙切齿抓住她的手指,捏着,搓着,揉着。小四痛得叫起来。不是梦。我抱紧小四,拥抱中,有她脸的质感,有她毛线衣的质感,有她小手的质感。这个拥抱实实在在的,小四回来了!
28章六祖与排雷
“你不是鹅,你不是那头梦中的鹅,你是我实实在在的小四。”我抱着她。
“什么鹅呀?相公你发烧了吗?”小四端详着我,用手指探我的额头,笑了,笑得口水溅到我脸上,我舍不得擦。
“你没有发烧,但是瘦了,脸色白了。”小四心疼地说。她这么一说,我意识到她的颧骨更高了,她的眼睛更加眯了,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因为脸色的苍白,使得她身上那件深绿色毛线衣颜色更加深了。因为颧骨的高耸,使得她的脸部似乎拉长了些。
她头发扎起,一个红红宽宽的夹子夹着,然后翘起一个好似剪过的马尾巴。是因为思念使然?还是因为营养不良使然?或者两者皆有而使然?
我们都瘦了。
原来两个相爱的人,体态的变化也是同步进行的。
小四说:你书读得怎样?
我说:效率很低。
小四说:你磨洋工,跟我学生差不多。
我说:想你想得 。
小四说:我在那边也是神魂颠倒,梦见给你盖被子。
我说:我梦见你来盖被子了。
小四说:你扯淡。
我说:我扯你。
两人捏着对方的脸,扯来扯去。
扯累了,我们抱着,看着窗外的箭竹和小桥流水。
小四窗外的风景总是有些江南风物之美:那箭竹,那小桥流水,空灵清秀的,好像是要配得起对面所住的人一般。奇怪的是,往右面过去几十米,也就是一间教室的长度,我那边房窗户看到的只是些灌木,而且那可恶的灌木还遮住了清澈的河流,风景很是可恶。
难道是淑女屋前长修竹,小人门前生杂草?偏巧还怪的是,每逢大雨,这雨淋淋漓漓的,从我那边房一路漏到教室讲台便嘎然收兵,一墙之隔的小四房间便滴水不漏。这雨是不是几百年前就安排下来的?把我往她那面赶?
两个正抱着看风景间。却见箭竹丛中走出个人来。那人是洪永余。我们两个赶快地分开了,洪永余左手拿着根烟,连连摇:“莫见怪,莫见怪,我这样做不是有意的,不是特意来偷看你们的,刚才敲门敲了五分钟,没有人答应一声,明明看见你们两个都在里头的。”
“你敲了五分钟门?”我们两个惊诧。“你们现今这个状态,就怕是打五分钟雷都听不到的”
洪永余笑眯眯地在对面三米外的坡上蹲下来,用树枝刮着皮鞋上的泥巴,说:“小刘老师啊,当真不好意思,本来你是个求功名的,我们却拿着你当个牛马使,你多包涵包涵,我们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事情莫做过头了,我和桃横书记,还有教导主任猫哥都同意你休炮天(十天)假,可能时间少了点,帮不帮得上忙,我们也不晓得,但我们的心意也就到场了。”
听着这个消息,我不晓得是感谢呢还是埋怨呢。我从小四的面部表情看我的面部表情,也是那种不晓得是感谢还是埋怨的表情。那一段时光,彼此可以从对方的面孔读到自己。除掉考试两天半,最多也就复习7天。看小四皱紧的眉头,我也晓得她和我一般正肚子里打算盘。然后,我摇摇头。她也摇摇头。两个摇头发生在同一时段。看窗外,洪永余不见了。我说:“我去考试了,正是你生日,那怎么办?”“我年年都生日的,但你不要年年都考研吧。你好生读,好生考,就当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没奈何,又拿起书,朗朗读起来。
“你又不是小学生,你读出声来做么子?”“既然当作你的生日礼物,我就把你的礼物读得好听些。”两个都笑了。
那笑容,就形成烟,飘飘地,湿湿地,在空气里浮,浮在箭竹绿色的影子里。
公元年的考研,开场了。
这英语,比我们的祖宗还祖宗,比我们的信仰还信仰,总是排在 场。那些歪歪曲曲的字母,好像很多地雷的引线,纠纠缠缠在一起。我满头大汗地盯着这些平时读过千百遍的引线,小心翼翼地解读,分析,寻找最适当的拆线部位。教室里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拆线。全国几十万求功名的学子都在同一时段拆引线。
如果引线拆不好,你就在考研 战场被炸飞,后面的只是行尸走肉而已。三十分钟左右,有一个胖子被炸飞了。这个大块头,扔了签字笔,轰隆轰隆地出了教室,双手抱头,震得走廊嗡嗡地响,而且还带着摇动军心的目的惊呼:“完了,完了,还考个屁呀,读了几百天的英语,拿起试卷来还是两眼墨墨黑,半个字母都不认得,打牌去。”
幸存者们幸灾乐祸地一笑,继续满头冷汗拆线。我的精神也处于被炸飞的状态。开始几道选择题似乎也还明白,按照过往考研试题的思路做,渐渐地柳已黯,花却不明,山穷水尽却找不到又一村。96年考研这一村又同前面几村不同,思路在变,我却把握不住,越做越糊涂,越做越疲惫,好似石秀进了祝家村,陆逊入了八阵图。
轰————又一个被炸飞了,那汉子飞奔出去,从教室屁股位置一直弹射到走廊尽头,壮烈牺牲前留下一句:“打牌去。”
我感觉成了碎片。
咬着牙,在自己化为碎片前,胡乱写了一通英语作文,算是做个交待。叮铃铃………………晓得自己被炸飞了,废然出教室。
下午,打开政治试卷,却见六祖从试卷里跳出来,一声狮子吼:“风动?旗动?还是心动乎?”我气馁地说:“让风去动,让旗去动,让心去动,我实在不想动了。”show_item(,body1);show_item(,sign);
没想到96年的考研政治试题是以一道禅学题目开头。
心在异动,哪来的禅?
抬望眼,讲台在动,黑板在动,墙壁窗户在动,黑压压的人头在动,监考老师在动;低眉眼,试卷上的一道道题都在动;捫着心,那心也在动。
唯心乎?唯物乎?不管唯心唯物,反正都在动。
老爹老娘听说对方父母老娘后的暴跳如雷,小四的哭哭啼啼,在眼前晃呀晃,动呀动。
做完政治试卷,六祖慧能的狮子吼一直在耳边吼着,惶惶然出了考场,如同关公出了麦城。
现当代文学试卷下来,心里没那般恐惧了。
道道题目都是认得的,都是读过的,个个都是熟人。
选择填空不多,毕竟是看理论水平,主观分析题多。
一道大题目如大片牛肉般横在眼前:分析民国新格律诗派的发展脉络。
我提笔刷刷写起来,希望能啃下这大片牛肉,为前头两次战役的惨败挽回些面子,就当是从大陆溃退海上时,来了一场所谓的古宁头大捷。
一路写,写到到戴望舒,写到戴望舒的《雨巷》: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这意境岂不是“西陵路边月悄悄,油碧轻车苏小小?”
再前溯,岂不是楚襄王梦里头的巫山女神?
但凡中国诗词里的美人都是这么些味道,从巫山女神到苏小小,从苏小小到丁香般的女子,都喜欢被中国的文人泡在暧昧的汤里。
楚襄王将巫山女神暧昧一番,李贺将苏小小暧昧一番,我刘相公将邹华宇暧昧一番。
暧昧是麻醉剂,能将我和小四的惨淡现实冲淡些,化开些。
山洪冲堤一般做完现当代文学试卷,心里开朗些,悠然出了考场。
次考研,就这么结束了。
想起考研前跟一位算命先生测字,在城关镇观音殿前。
我说:测一个“走”字。因为我想走出去。
算命的说:不好,人字上面压着土,好像在挑土,走不掉。
我大怒,扔下两元钱就走。
算命的说:相公,是五元。
我说:算不好,四折。
那晚又得着一个梦,梦见和赵四美在江南看风景,在周庄的小桥上,我穿绅士服,她穿旗袍,桥下画舫流水,两边房舍,黑瓦青砖,亭榭临水,真好。我们手里还捏着油纸伞。
醒来,忽然想起那把油纸伞,伞者,散也。
心中大不爽。
29章油菜花冷月光
考研报名开始的那场灰色的冬雨,一直延续到开学,然后才收起,小四回来了。
灰色渐渐地退到幕后,金黄色的油菜花漫天盖地而来,好像金盔金甲的亿万大军瞬间占领了花田中学周边的田野,荒地,平川。
十几里地的花海居然交给我和小四这对恋人去浪漫!这是大自然对我们这场爱情的最奢华礼物。
我要永远记住那个春天,记住那漫野的油菜花,记住那场爱情故事 的暖色调。春天最美的时候不是在“春眠不觉晓”的时段,而在白昼与暮色交界的时段。
阳光是一条明丽的裙袂,而海洋般的油菜花是这条裙袂最繁缛的花边,太明亮了不行,缺乏层次,于是似暮非暮的天色给明丽的裙袂花边添上些暗底,又华丽又深沉又有些时已暮矣的伤感。
我们两个恰巧那个时段都没课,她不用批改作业,我不用复习功课,一旦抽走考研复习这件巨大的家具,我就发现教书这个职业的空余地段其实蛮大的。
我们走出校门,左拐,靠着墙走一段泥土路,下到一条石板桥上,过了桥,即陷入油菜花的汪洋大海。
春风拂拭过远处小山上的杉树,草丛,然后拂拭过漫野的油菜花,顺手调皮地将乡间的炊烟弄扭曲。油菜花像亿万孩子,在春天的原野里奔跑,喧哗。
我们手拉着手走,在油菜花海洋中越走越深,有时候停下来,摘一些紫云英,要我给我她带,我将娇嫩的花朵插到她发际上,她像紫云英一般地摇曳,紫云英也像她一般地笑。
春日的光线,在油菜花海上,一点一点地往西边走,似乎能听到叹息声。
“小四,我娶你做堂客吧,我给你戴蛮多八多的花,选个蛮大八大的地方举行婚礼,请蛮多八多的人来吃酒,然后生蛮多八多的崽女,你晓得不,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当真个蛮紧要蛮紧要的。”
小四似乎乐意接受了我的求婚,那些廉价的紫云英似乎也起了结婚戒指的作用。
从她的问话就看得出来:“相公,你要在哪里摆酒呢?县大礼堂,一招待所?”
好嘛,讲到具体事宜了。
我环视四周,踌躇满志:“小四,你看呢,这么好看的油菜花,我们在这里结婚吧。”
小四点头,在油菜花海中点头。
小四好美,露出虎牙,笑。
小四的美和笑,在花海上漂浮。
我们继续走,回首看,花田中学只是山坡上一线屋檐而已,那从箭竹也只是折扇上淡淡一笔水墨而已。我们继续走,春阴沉沉,驱赶着春日,从我们两个的后面赶过来,一直赶上山坡,暮色收起了油菜花的暖色调,开始用冷色调布景。山鸟飞过,花海深沉地,忧伤地起伏着,思索着。我们的背影慢慢地消融在山色花海中…………
油菜花消失了,春寒又来。在这一副画面之后,我要永远记住那一个山区的料峭之夜,那两双紧紧握住的手,永远记住那暖色调向冷色调过渡的地段。
爱情走到某一个地段的时候,是可以用倒计时来数的。
离事件发生前21小时左右,那天中午十二点,传来消息,初二数学老师邹老师父亲去世,按照湖南湘中的习俗,他来到学堂每间办公室,给每个同事下跪叩头,然后神色凄凉地说:“家父过了,请大家帮个忙,吃个道场饭。”
大家也节哀顺变地安慰一阵,便欢喜起来,因为有一场旅游,一场宴席等着我们。
邹老师是湘中县陡山乡人,那里山高坡陡,有云南石林的妙处,距花田中学五十里地,坐个车,大家欢欢喜喜去吃死人饭,好似放假旅游一般。
按时放学, 不留一个学生,租了个中巴车,四十来号人挤在一个车厢里,一屁股溜烟地往陡山乡去也。
出发的时候隔事件大概15个小时,下午六点左右,虽然暮寒料峭,大家的情绪倒是蛮好的,已婚的男子女子们一旦情绪好就喜欢嘴巴开荤。
黄沙云拿着大盘爆竹,左瞅瞅,右看看,寻不着地方放,洪永余提议:“放你坐的那个车位下。”黄沙云道:“位子下边全是东西,太紧太狭窄,放不下呢。”有老师高声倡议:“你位子下边太紧太狭窄,那就放李克清他堂客的下边,李家娘子结婚十几年了,下边也应该松了。”李克清堂客尖叫:“放你堂客下边吧,她的才松呢。”
我和小四手握着手坐在角落里。
小四脸红,我不则声。
“大家快莫讲了,刘相公是个黄花崽,赵四老师是个黄花女,听不懂的。”那个曾经癫过的梁老师将我们两个作为荤段子的下一个目标。
大家爆笑。
大家爆笑之后,便提到我们两个的姻缘。
“刘相公啊,你莫耽搁了,功名也考完了,赶着娶了赵四做堂客,免得日后她进城生变;赵四老师呀,你莫有什么想法了,赶着考研成绩还没出来,你就吃定了刘相公,免得他考了状元不认你呢。”
牛桃横一番话出来,水平超级高,果然通达世事即文章。
大家都赞同,肖美琴道:“今日吃完道堂饭,过几日便吃柳相公赵四的喜糖。”
讲这个话的时候,夜色降临,一钩寒月照射下,窗外是嶙峋的山峰,马路贴着山崖左扭右扭,越往上月色显得越冷,绵延的石山布满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冷色调。
我和小四搂紧,取暖。
我明显地感觉到小四在抖,我们不是互相取暖,而是我单方面给她传递体温。
我摸她的额头,她摇脑壳:“我没哪里不舒服,只是心里不安,总是担心。”“我抱着你呢。”
“我也不想去担心么子,但总是忍不住去担心。”小四苍白的脸映着窗户外苍白的月光。
我心疼地搂着她,握着她的双手,我的十指包容着她的十指,搓揉着她的指关节,她的十指则在这包容揉搓中渐渐地温热些。
车行越来越高,路径越发陡峭,稀稀疏疏的人家,绵延不绝的石林,绿色的植物越来越少,只是石头的间隙中种着些红薯,我疑心到了青藏高原。一股亘古不变的悲伤随着海拔的升高越来越浓郁。
抬头看,弯月好似山猪的獠牙,在清冷的碧霄泛着清冷的光芒。我怀疑这车不只是开到青藏高原,而是要开到山顶那轮獠牙般的月亮里面去,开到那一座座环形山里面去。我将小四搂得更紧,握得更紧,我怕那一座座荒凉的环形山,我怕那荒凉的命运。
那一夜,我满心忧伤而苍凉的抱紧小四,我怕我一松手,就会跌入到月球里那亘古不变的荒凉环形山谷中………………一定要一种什么样的宿命在靠近我们。
吃完道场饭,车从山顶下来,我还是紧紧握住小四,虽然肚子里满装着热辣南粉,热炸油豆腐,但这些热度没法传到心里去,,暖化不了那种莫名其妙的苍凉感。
车到了城关镇,我先行下车回家,站在车门口和小四挥挥手,小四本来想快乐的笑笑,结果还是笑得很苍凉。那天晚上的小四,似乎是 的小四,一旦天亮,这个小四将不复存在。
我那晚睡得极不稳当,我用尽各种解释和安慰来冲淡这种悲伤苍凉的直觉,但总是说服不了自己,冲淡不了那种感觉。梦境里头,还是搂着小四,还是坐在车里,轰轰轰轰轰地在山地上攀行。那獠牙般的月光还是照着我们。
小四的眼神渐渐地褪去光彩,在清冷的月光中。
第二天大早,七点不到,我就飞奔着去了学校。小四在操场上漱口,看见我来,满嘴牙膏地笑。不是挺好的吗?
此刻,离事件的发生还有两个小时。
实在太累,真的停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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